从西江府到丰城的官道上,车马粼粼。
喜鹊把头从车窗外伸出去,就能看到前头自家的马车,保全叔驾得稳稳的,一想到那里面正坐着自家的小姐,她的心里便安宁愉悦,应该没什么事能难住自家的小姐吧。
手所触摸的东西,是软软的,滑滑的布匹,细棉的、锦缎的,这些将会缝制成一件件的寒衣,从来都不会少她一份,不由得嘴角轻翘,今年的冬天好像不大冷。
前几天过来时心里忐忑不安,一辆马车孤孤单单的来,现在回去,却是满载而归,两辆马车塞得满满当当。特别是临行时,送别的人,多得喜鹊这辈子还从来没有见过。
那些可都是西江余家的人啊,个个亲切和蔼是她从前做梦都不敢想的事。还有富贵的夫人平易近人的跟她说话“好好照顾你家小姐啊。”
与喜鹊的心花怒放不同,西江府三房的院子里,却是不得安宁,一大早的就有清脆的裂瓷声从夫人的房里传出来。
这已经很稀松平常了,下人们蹑手蹑脚的走过,该干什么就去干什么,只要不惹祸上身就好。
可是这一次,似乎不同寻常一些,夫人的情绪并没有从几个破碗碎盘里平息下来。不大功夫,所有的下人们都被招集到了前院。
可能夫人又要训人了吧,个个都在暗自揣测,不知道今天是哪一个做倒霉鬼。
眼观鼻,鼻观心的站着,生怕沾染祸事。以前的日子以为已经很不好过了,可自从家里的七爷没了,他们才知道,什么才叫不好过!果真是没有对比就没有区别。
没等他们感慨完,院子里进来了一男一女两个人,顿时个个惊骇如同见了鬼!
这一男一女有六七分相似,吊梢眉三角眼,颧骨高耸目露精光,正是西江府有名的宋牙人和宋牙婆,常年从事人口买卖的一对儿兄妹。
他们出入的人家,不是买人就是卖人。今天他们空手而来,肯定不是卖而是买。
夫人要卖了谁?这个疑问让每个人都变了脸色。做人奴仆身不由已,如飘泊的浮萍,但不管主家如何,一般都没人想换来换去。
签完卖身契就如同待嫁的女子,不管夫家如何都已经无能为力,嫁得好了欢天喜地的过,嫁得差了忍气吞声也要过。
因为大部分人已不再是一个人过日子的事。主人给配了小厮,家丁娶了丫头,又生了孩子,一个人的背后可能连着一个家庭。别的已没法强求,但好歹一家子人还在一起。
这也正是奴仆们不得不忠心耿耿的原因,唯恐行差踏错,生生闹到骨肉分离。余家是百年的旺族,即使三房没落了,但那些老家人却是有不少子子孙孙都在这里干活讨生活的。
现在牙人牙婆出现了,这就意味着要有人要骨肉分离!
“这些人,全都发卖了!”向氏冰冷的声音响起,让前院里响起一片抽气声。但凡她的手指所经之处,那里的人便面如死灰。
发卖了?全部!
“夫人饶命!”
“夫人饶了奴才(婢)这一回,下回再不敢了!”
每个人都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场上一片哀嚎,向氏蹙了蹙眉,吵死了。
“夫人看上奴婢往日勤勤恳恳的份上留下奴婢吧,往后为夫人做牛做马……”求情的是向氏近身的婢女。
“带走,带走!”不等她说完,向夫便冲宋氏兄妹挥了挥手。往后有的是人为她做牛做马,族谱上记在她名下的媳妇孙女可不比这些卑贱的丫头合用得多?
想到这里,在心里弥漫了一天的阴翳似乎散开,阳光灿烂起来。好,日后看她如何收拾她的‘贤媳孝孙’!
自昨日从余家老宅的书房里出来,向氏憋闷在心里的气终于顺了些。
想不到那丫头倒是个牙尖嘴利的货色。只是她到底是年纪小啊,还不知道什么叫姜是老的辣。
原本她已伙同族长商议好过继的事,只要拿捏住余炳文那支的家业,她就收了余承宗那老家伙的孙子来,给三房继承宗兆。
虽然丰城余炳文积攒下来的那点家当并不算什么,但西江余家除了嫡系的大房二房,其他族人过得潦倒的也不是没有,就比如作为族长的余承宗,儿子多,孙辈更多,等到分家的时候那点不算薄的家底就会被划拉得所剩无几。
为了他最宠爱的小儿子,出卖个把孙子并不是什么大事。
正是因为向氏拿准了那老家伙的脉,事情原本进行得非常顺利。可哪里知道,最后却葬送在了那个丫头的手里。
自立门户?她还真敢想!一想到昨天受的气,向氏只觉得气得肝痛。
族老们齐聚前堂想让逼那头更改户籍时,向氏当时就藏身在屏风之后。那些老没用的东拉西扯,一点办法都没有,最后逼得她不得不自己出来当堂哭述。
原以为就凭着一个‘孝’字,就能让她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服软,哪料到最后非但没有达成过继子嗣的目地,结果还被那个丫头倒打一耙,以赡养祖母为由,要回到三房老宅,意思是还想吞了她的家财?这怕就是那个死鬼老大的遗孀张氏的主意,一早就带了女户文书上西江府城来的吧。
想到早死的儿子,想到自己的家财,向氏恨得牙痒痒,好,你们的胃口不是很大吗?那就什么也不留给你们。你们不是打着养老的幌子吗?那就让你们养!
向氏兴师动众的发卖了家里的下人,能挪动的一切摆设,还有房子!
西江府内向氏所做的一切余易全不知情,不过她要是知道的话也不会在乎,甚至可能会开怀大笑,人算计太多可不是什么好事。
两辆马车马不停歇的往丰城赶,出来明明才仅仅几日,她却像离家很久一样,想念家,想念家里的人。
抢在天黑关闭城门之前终于回到了丰城,百来公里的路程一日是之内到达,早已是人困马乏。但每一个人都神情激动,全无睡意。
余宅那扇漆黑的门大开,张氏、翠姨娘、许青阳、余六等人从里面依次出来,熟悉的温暖一下包裹住了出门在外的人。
“母亲、姨娘!”荣姐儿不等人来抱,就直接跳了下来,飞快的向迎出来的人奔了出去。
玲珑得意的望着许青阳,一副求表扬的样子,上回出门把大小姐给丢了,这次可是一点差错都没出!
从余易第一次出门,张氏早已习惯了迎出门的习惯,她摸了摸蹭过来的荣姐儿,目光却始终落到余易的身上。
“娘,我们回来了!”这回张氏的情绪控制得很好,只是笑着点点头,“好,好,一路还顺利吧?”手底下却早就拉了余易来,上上下下的打量。
“没事就好,你舅舅也回来过了,他也没事!”张氏难得的笑得像个孩子,“真是菩萨保佑!”
余易心下了然,她这是心想事成了,怪不得这回没有哭成泪人。
“舅舅回来了?在哪儿呢?”果然是个好消息。上回叛军作乱增城破城,张舅舅一下音讯全无,着实让余易跟着担着心。
“回来了,不过又走了,听说你自立了门户,很是责怪了我一回。”说到这个话题,张氏面色黯然,“易儿,要不咱还是把户籍改了吧。”
两母女见面,张氏似乎一下有了主心骨,顾不得问别的,只一股脑儿的把自己这几天的情况汇报给女儿听。
这对母亲和女儿的身份很多时候好像换了个个儿,但是根本就没有人觉得奇怪。
张氏早就习惯了凡事余易做主,但兄弟回来之后对她的一通责被又让她感觉到了自己的失职。女户啊,那女儿往后的路可得多难走!
余易笑了笑,她还真就喜欢张氏这样的性格,一门心思的对女儿好,又从来不会自以为是不懂装懂,最重要的是,听人劝!
“娘啊,咱们这回就是想改也改不了了,不过可不是坏事哦。”
余易耐心的给张氏汇报了西江府一行的成果,着重强调了女户为她们家带来的便利。听说余易得到了余氏族里的认可,往后一家子要上府城生活,张氏心里既欢喜又有些惆怅。
女儿能得到族里的认可,认祖归宗,当然欢喜,可要离开熟悉的丰城到府城生活,她又有些忐忑。
“没关系,往后咱们两边住,想看热闹了就上府城过几天,想回家了又可以回来嘛。”这原本就是余易的打算之一,自然不会觉得有什么问题。
倒是荣姐儿兴奋了一路,“母亲,府城好漂亮啊,到底是高大的房子,人又多又热闹,到了晚上到处是灯笼,照得像白天一样!”
听说全家都能到府城住,她的一颗心早就飞了,这回儿见了张氏和翠姨娘,忙着讲述自己看到的各种新鲜场景和玩意儿。
把张氏和翠姨娘仅有的那点忐忑不安全驱散了。回到家的感觉真好!
余易躺在自己温暖熟悉的床上,听屋外呜呜作响的风声,只是有些担心那个要为自己撑起家业的张舅舅,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
床头的梳妆台上摆放着两百多两白花花的银子,那是张舅舅带给她的安家费。增城破城之时他正好奉命保护一队出行的商队,侥幸躲过了一劫。回来后丰城又封了城进不来,得知了余易一家无忧后干脆又跟人跑起了买卖。
这两百多两银子是就是买卖的盈利,本想着买座宅子安顿姐姐和外甥女的,没料到余易不但保住了家业,还自立了门户!
姐姐这回真的办了件糊涂事儿,一想到外甥女日后要面临的艰辛,张俊生再坐不住,他总得做点什么,日后好给外甥女撑腰。等不到余易回来,他又出去跑生意了。
有这么好的亲人,余易怎能不感动?
西江府一行,余易感触良多,在丰城一个小小的王贵义都能几次三番的算计自己,而西江余家却如庞然大物一样的存在,说到底还是自己的实力不够,底气不足。
她敢在余氏族老们的面前答应赡养向氏,不过是借了一个名正言顺机会搭上余氏这条船而已。在这个时代,凭孤儿寡母一已之力,要想站稳脚跟,过上逍遥自在的日子,希望还是太过渺茫了。
不过余易从来就不是一个自怨自艾的人,现在已经有这么好的机会摆在眼前,没道理不抓住。
除了这个,西江府一行还有个更大的收获,那就是楚家经营当铺的理念。回到丰城的第二天,余易就见了孙泽云。
对于经营银子拆借他也很惊奇,想来这的确是楚家新开的路子。
现在余易赚银子的路径还是很有限,余记粮铺的生意步入正轨,没了赤水粮食的巨大差价,现在的利润只能算过得去,要维护雇工、衙门打点这些庞大的开支,盈利并没多少。
聚缘当倒是做了几笔生意,库房内积存的珍品已有几件,但流转周期长,而且她还舍不得薄利出手,现在非但没有盈利,反倒积押的银钱多。
要说主要的收入来源只有与郝老爷子合伙经营的‘好再来’酒楼,即使里面她只占了六成的份子。算来算去,来钱的途径还是太少了。
若是聚缘当做起存银给息的生意,高利放贷或积资经营都是极为不错的主意。余易把这个想法一说出来,孙泽云立马茅塞顿开。
不得不说,他这个人很有经营头脑,是个难得的人才。不出三日,聚缘当就接待了第一批储户。虽然只有百八十两的银子,但积少成多,让余易看到了资本市场的形成希望。
那现在当务之急,就是扩大聚缘当的经营规模,多建网点,和想办法把银子花出去,达到借鸡生蛋的目的。
连着几天,余易都忙得脚不沾地。招聘人手,建分号,把丰城的地盘打造成扎扎实实。
这天一大早,余易尚未出门,余六就拿了封信过来,“小姐,西江府送来的信。”
上面娟秀的字迹让余易心中大喜,看来西江的事情已有了眉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