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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壮负她在背上走着,书学便在旁介绍这地方。听他一路讲韩覃才知道,自己从人拐子手里逃出来之后,这一路乱走乱撞竟然一直走到了嘉定州偏西南的小凉山一带。这一路从集市上走出来曲曲绕绕皆是山路,缓势爬上渐渐的高山地带之后,越走山路越崎岖,有许多地方皆是一个石窝一个石窝的往上攀着。
李书学年轻后生竟也走的气喘嘘嘘:“虽说路难走一点,但我们拗古村是个好地方,等小娘子到那里就知道了。”
韩覃叫大壮背着走了一路,此时见山路难行想要下来自己走,大壮却死活不肯,一个劲儿辩解道:“小娘子,我有的是力气,你就叫我背到村子里我都不累,快好好的趴着。”
走了这一路韩覃也才知道,原来李书学是拗古村唯一一个读书人,就在山下那集市上书院中读书,今日也是因休沐,他娘和大壮才下山去书院接他回村子。
她本以为不过是离集市不远的小村子里歇歇脚而已,谁知这几个人太过热情,大壮一路背着她爬山她又不好说不肯去了,如此越爬越高越走越远。
走了约摸三个时辰,从清清早时的雾气濛濛走到天色晌午时他们一行人才爬上一座极高的高山。李书学远远指着阳光洒落青石上的山峰道:“这叫龙头山,而我们拗骨村恰就在龙的眼睛上,是个如世外逃源一般的地方,等姑娘一会儿到了就知道喽。”
韩覃叫他说出些好奇来,遂眼巴巴的亦是等着要看这拗古村究竟有多好看。大壮背着她绕过一片山崖进入两夹的一片山凹,往前走了约摸一里多的路程,路越走越窄,最窄处只容一人通过,路边一股溪流潺潺而出,响动有声。
过这最窄的一线天不过三五步远,然后便是豁然开朗的一座清泉展现在眼前。大壮这才放下韩覃,叫她自己站定来看。
韩覃往前走了两步,见那清泉与自己视线齐平,再往后是一片石灰砌碎石的围墙晏坝,沿着泉岸砌出弧线优美的半弯来。而那晏坝上面则是碎石砌成,青苔遍生苍苍绿的一幢幢屋子,层层叠叠叠七八户人家,沿缓缓的山势越来越高。
这邻里相闻的小村落两边是一片片碎石砌围的稻田,那石块错落有致的围着一块块田地,田中水稻青青才是齐膝的高度,一块块层叠上去错落有致,衬着这小村子恍如人间仙境一般的清幽宁静。
韩覃才微不可闻的叹了一声,就听李书学道:“小娘子看那里,那里有好东西。”
她随着他指的手望过去,远极山梁的地方成片成片鲜艳艳的红色繁果挂在枝头。书学娘走过来说道:“那是我家的樱珠,恰到了红的时节,昨天我还采得一筐去集市上卖,没卖得好价钱。”
韩覃点头叹道:“这确实是个好地方!”
这世外桃源一样的地方,要送一封信出去还得是等李书学下山去书院读书的时候才行。但韩覃到他家住下才知道,李书学之所以从书院回来,恰是因为他得了无法再继续学业的病,而且因那病要发起来总无征兆,从此之后他也无法一个人下山。
虽然后来书学他娘带着韩覃下山送了信出去,过了整整四年,才收到舅舅谭昌寄来的回信。看了信韩覃才知道,自己寄信到太原府之后,舅母得知她不但没有生活在京城高门贵府中,反而流落到了穷极僻远的小凉山一带,因曾寄望着要两个儿子上京投奔她的希望落空,非但不许谭昌到小凉山接她,还将她外祖父谭洪与柏舟两个都赶出了家门。
谭洪早已失了府学中夫子的差职,如今便自赁一处小屋,带着柏舟二人艰难维持生计。看到舅舅谭洪信中字里行间皆露着不想叫她回太原府的意思,韩覃便只得又在拗古村住着,自己一年四季做些针线,贩些樱珠攒路费。
她如此在小凉山整整生活了六年,直到书学娘去世后,才拉着李书学一起往太原府,去探柏舟。
为了攒积蓄,每年樱珠成熟的季节都要央求大壮和她一人一背篓樱珠,每天都要星星出月亮归从集市到拗古村往返一个来回。因她家的樱桃个大似龙眼,又味甜多汁,下面集市上的人都争着来买。
如此待今年樱珠季节过去,她又带着大壮一起变卖掉家中多余的稻米谷物,又兼她平日里再做些零碎绣活亦能换得一两个铜板。
渐渐积少成多,得到两人成行往太原府时,身上也有了满满五两银子的盘缠。
这两人五月中旬出发,经最晒的暑热季节,从嘉定州到成都,一路上经西安府,平阳府再到太原。如此一路将近三千里路。韩覃与李书学从嘉定府花五钱子买了一头驴,又花三钱买了一头驴,一路借宿着三五铜板一宿的闲炕啃着咸菜饭团,韩覃驾车李书文坐着,两人又不识路,各处打打听听摇摇晃晃一个多月才走到太原府。
外祖父谭洪如今也还健在。恰如谭昌信中所言,舅母小气不能相容,在得知她并未寄居于京中贵府等待高嫁,而是在小凉山一处深山中做农家媳后,舅母便闹腾起来,最后由外祖父谭洪赁得间小屋与柏舟单过着。
谭洪赁的小屋又窄又小,偏韩覃又不敢叫他和舅舅谭昌知道李书学还犯着个羊角疯的毛病,是而不过在一处略挤了两天。她便照着自己的计划,与李书学两个渡过黄河,再回龙头山去。
因此时已到七月间霉雨季节,各处路烂泥泞皆是下个不停。韩覃一路冒雨赶车赶的身疲力累,又心疼多走路要换车辙,便叽叽呱呱抱怨个不停。
李书学搭把伞在车上躺着,忍来忍去也忍不住抱怨道:“咱们出门的时候也算是富翁,怀中揣着五两银子了,一路省吃检用到太原府,在你外家连顿饱饭都未曾吃得,你还白白的给了他们三两银子。若不为你的穷大方,我们总还能找个地方宽心住着躲过霉雨季再走呗!”
韩覃伸一条腿到车里蹬了李书学的肩膀两脚才骂道:“那是谁的银子?是我一背篓一背篓上下龙头山又是樱珠又是米换来的,不是你的。我弟弟在太原府住了许多年,我不过给几两银子给给他花销,怎么啦?”
李书学自己有病,他娘活着的时候哭过求过苦肉计使过,终是未能叫韩覃吐口嫁给他。而此番往太原府,见过一回弟弟之后她仍还愿意同他一起回龙头山,虽未明言,其言下之意,是愿意从此收心与他过日子的了。
他心里暗自高兴,却也怕表露出来又要惹韩覃生气,连忙辩解道:“好妹妹,我不过多说一句,还是我有病没本事挣不得银子来给你花,叫你如今这样困顿。”
韩覃揩着脸上蒙蒙丝的雨水,摇头苦笑道:“并不怪你,清贫日子亦有清贫日子的味道,我觉得这样过着就很好。”
毛长骨细的瘦驴费力拉着辆破车在泥泞中走着,韩覃怕再淋雨只怕李书学夜里要犯病,远远见前面路面铺着石板隐隐是一处小乡镇的样子,忙勒驴赶车就往那一处跑。
濛濛细雨中进了小镇,韩覃还要四处去寻闲炕,李书学一把拉住韩覃道:“淋了一天的雨,我怕我再撑下去要犯病了,咱们能不能住回客栈,明日清早起来再寻闲炕?”
韩覃捏了捏钱袋,随即一鞭子就抽到了驴屁股上:“如今就只剩得一两银子,离家还有几千里,我要疯了才会带你去住客栈。你要觉得难受,就寻户人家屋檐下避着雨,等我寻好了住处再来接你。”
李书学也知路远银,恰他又是个只能花钱不能挣钱的,这样漂亮的大姑娘跟着他,一路皆是吃苦受罪。他这个癫痫的毛病不能着急,只要一急口眼一歪便要犯病。
韩覃正驾车赶驴得得跑着,半天听不到李书学的声音,回头一看见他嘴角噙着一丝白沫,心中暗叫了声晦气,忙将驴车停到一间客栈旁,背起李书学便直往那客栈中奔去,边跑边喊着:“店家,快,给间最下等的客房!”
*
恰在此时,京城甜水巷怡园中,时任工部右侍郎的唐牧在书房太师椅上坐着读公文,一个年约四十多岁的中年妇人打帘子进门,她鹳骨高高双眼吊梢,身上一件秋香色绣金花小袖褙子勒的腰身恰恰,进来却是抱拳一礼:“二爷,可要老奴来替您整制书?”
唐牧放下公文抬头,却并不看眼前这淳氏,只望着虚空点头道:“好吧。”
淳氏转身才要走,就唐牧似是自言:“只怕今夜就要有消息了?”
淳氏停手一怔:“二爷说的意思是,宫里?”
“只怕圣旨马上就要来了”他说完又捡起公文去读。
淳氏应过,仍埋头整理制书。
她整完摆整齐放着,就听唐牧抬头牵那略厚的唇而一笑道:“过不得几日,咱们府上要来个小寡妇。我这里多年没有过妇人,厂卫皆在外头盯着了,她一来他们必定要给我倡个爱好小寡妇的名声出去。那一个太显眼,你想办法再从外头买一个回来混淆一下。”
他今年也有二十六了,有了些年级,面貌虽不够俊朗,但气持温润,面庞白皙,比之同龄的人,自有股沉稳,醇厚而从容的坦然之气。与这古朴的屋子相衬,是一种与年龄不相仿的老沉持重之感。
淳氏弯腰去看唐牧,试问道:“就买一个干净整洁的回来给您置在房中,索性一直用着,如何?”
唐牧果断摇头:“不必,还是寻个寡妇的好。待我回来打发一百两银子的相看费打发了即可。若是干干净净的小姑娘,我又不用,没得祸害人家。”
他才睡到半夜,就听外面有人急拍门,巩兆和在外高声叫道:“二爷,工部来人说有要紧差事叫您去办!”
雨季一到就是工部最忙的时候。唐牧起身披上官服出门已见巩兆和在外打伞等着,他接过伞问道:“来的是谁?”
巩兆和道:“是陈主事。”
唐牧披上雨披大步往外走着,一过照壁便见陈启宇打把伞在门外站着。他迎上去问道:“锐毅,是刘瑾昭叫你来的?”
刘瑾昭是与唐牧同年的二甲传胪,唐牧自母丧后丁忧三年,刘瑾昭却是兢兢业业一直在慢慢往上爬。他任太子侍讲三年,唐牧却只做过一年的东宫讲读。是以如今刘瑾以传胪而任工部尚书,唐牧反而做了他的下属。
陈启宇也不进门,站在门上就递给唐牧以折子:“河南府送上来的折子,折中言单家寨、时和驿等渡口因黄河上游山西陕西一带曝雨,如今河面几近溢出,尤其原武渡,因河内淤泥堰塞,如今眼看就要决堤。刘尚书接到宫内送出的批红,委先生您为河道总督,叫您即刻赴河南督办。”
自大历开国以来,无论南方还是北方皆不多水患,是以河道总督一职并不设为常职,只在遇有水情时临时从工部提人委任。既然批红任他为河道部督,那就是宫里皇上所下的旨意。
唐牧见轿子在外停着,又巩兆和已经取了随身行李出来,自己先掀帘上了轿子:“走吧。”
他掀开帘子见陈启宇戴着笠笠披着蓑衣骑马赶上来,又吩咐道:“还得辛苦锐毅你连夜快马,去开封府吊河南自大历开国以来能调到的治河全书来,我会叫许知友跟着你。另……”
他又打开帘子吩咐巩兆和:“你等天亮就去午门外,拿我手信去问工部讨要这几年开封府关于河道事务的奏折,全都给我快马送到开封府来。”
到右安门口叫开城门,八人轮换的轿子在淅淅沥沥的雨夜中一路快跑着,唐牧半夜领河道总督一职,一路便往河南开封府而去。
次日一早起来,照顾了李书学一夜两眼通红的韩覃甩甩搭搭一边收拾着行李一边骂道:“犯病也不挑个好日子,好好的浪费我十个铜板,能睡得几天闲炕,你说,你说!”
李书学不知韩覃是因为叫他发病臊弄了一夜不得睡才坏脾气,还以为她果真心疼那几个铜板,温声劝道:“不就几个铜板吗?咱们来年春天樱珠结的好,上下几回龙头山也就回来了,好容易出门一回,睡个客栈怎么啦?”
韩覃听了这话越发生气起来:“樱珠是自己长脚走下山换成铜板再走回拗古村的吗?我每回要去央求大壮跟我走一回,大壮娘的眼睛都瞪的快要鼓出来一样,他家的春稻谁帮忙插的,他家的猪草谁帮着打的?大壮一年四时的鞋子谁帮忙纳的?难道是你?”
她挣几个铜板挣的太过辛苦,如今恨不得拿一个铜板做命,李书学因为有病不干农活,所以不知她的辛苦,气的背起包袱骂道:“不就一两个铜板吗?你攒得几两银子一注子给柏舟时,咋没见这样小气?”
韩覃气的使劲拍了李书学两巴掌骂道:“若不是为了你这个无人要的病秧子,我就留在太原府,那里混不到一碗饭吃?”
她揉着眼睛抽抽嗒嗒哭起来:“若不是为了你,我就不会再回龙头山去了。我的弟弟柏舟如今还是贱籍,即便学问学的再好也不能入科举去考功名。而害我们一门的仇家如今还在高位,我辜负了我一家人的在天之灵,只为照顾你,你竟然敢说出这种话来。”
李书学一个山村小读书人,最怕听韩覃说这种话,忙不迭求饶道:“好好好,我再不说,绝计再不说,但求你能消消气,好不好?”
两人叽叽拌拌抱着包袱出客栈,见外面又是阴霾天色,韩覃也不知如今黄河渡口可有船只没有,先就推李书学道:“你去一家家替咱们打访,看谁家有能寄宿的闲床,我去渡口看看!”
她说完话便打听着往黄河渡口而去。此处河高地低,一路要沿坡爬上去才能到渡口。韩覃一路打问着爬到黄河渡口,便见河堤上站着许多青绿官袍的官员们站在河堤上,身边围着一群官差杂役们,皆站在那里指指点点。
黄河面上此时浊浪翻飞,水流速度湍急,有人扔得一块薄木片下去,不过片刻间,那薄木片便飞旋着被卷入河面中心急速流向了远方。韩覃见渡口上一只船只也无,鼓起勇气寻到一个官差上前敛礼问道:“官家,今日怎的没有船只渡河?”
如今礼学兴盛,妇人们位贱不能抛头露面,便是有女子能外出行走,见了官差们亦是蛰蛰蟹蟹吓的没个正形。这官差还从未见过如此大大方方行礼有度的小娘子,为她之重礼本分也自尊起来,回道:“小娘子,黄河上游发大洪水,如今河中浪涌难过,只怕不日还有更大的洪水要来,官府已勒令不准渡船在黄河上往来,你改日再来呗!”
韩覃听了这话犹如被钟撞得一撞,许久才哦了一声,心有不信又沿河堤往下走了许久,果然见上下几里路中一只渡船也没有,才怏怏的回柏香镇去找李书学。李书学在一家人院门口等着,见韩覃塌着肩回来,忙问道:“可有船只没有?”
韩覃摇头,进院子见院子里有个三十多岁的中年妇人在扫院子,上前问道:“大嫂,你可知这镇上有渡船能过黄河的?”
那妇人起身,见院子里进来一个竹钗绾发身姿婀娜的小娘子,圆圆的眼睛润挺鼻梁,一点檀唇下尖尖的下巴,下巴上还生着一颗娇艳艳的朱砂痣。她指着院外李书学问道:“你是他家娘子?”
李书学上前道:“这是熊大嫂。”
韩覃叫了声熊大嫂,熊大嫂几把归拢了脏物摘掉围裙,领韩覃到一间小屋子里,指着床道:“你今晚跟我睡,你家相公叫他单独睡,可好?”
这两人一路寄宿人家,人们第一句总是说要分们分开睡。在他们看来,李书学守着这样娇艳艳一个娘子夜里不弄点事情,那是不可能的。
韩覃应过,亲自拉驴牵扯到后院绑定,又出镇子到田梗间打草回来喂驴吃过,中午花得一个铜板在熊娘子家借吃些汤饼,晚饭亦在她家吃。吃完晚饭雨又淅淅沥沥下起来,那熊娘子睡的是个简木搭成的架子床,年程太久几根柱子上都泛着黑腻腻的油光。
卯松钉摇的破床,熊娘子上床已晃得几晃,得韩覃亦睡到床上,这床便随着她俩的翻身动作而咯吱个不停。韩覃因身上余钱只有八文并三十多个铜板,在此住一天就要少三只铜板,心中忧心仍不能睡。
到半夜时她听到外面雨打瓦檐叮叮当当的声音,起身披上衣服出外一看,便见成串的瀑雨不停的往下落着,落到地上激起阵阵雨花啪啪拉直作响。她忧心如焚,披着衣服又回到床上躺下,一夜仍是睁着眼睛到天亮。
好在次日早起时雨已经停了。韩覃仍是一早就到原武渡口去看可有渡船。她才爬到河堤上,便见满满一河望不见边际的浊时此时已是欲要淹出河面的样子。昨日那官差仍还在河堤上随官员们站着。
见韩覃上了堤案,一个穿绿衣的骂道:“那家不知死活的妇人,如此天气竟还敢往河堤上来?快走。”
韩覃无奈只得重又回到柏香镇。她莆一到镇口便见许多人驾着行李赶着驴车自镇口往外涌着,人们边走边还纷纷议论:“年年都说黄河决堤究竟也没决过,只怕是官府骗人的呗?好不好又要离家一趟。”
她疾步回到熊娘子家,见她正与李书学和几个孩子用早饭,遂又问道:“大嫂可知为何镇上许多人都在搬家?”
熊娘子给小的喂了口粥才抬头道:“方才官差敲着锣来通知,叫愿意走的都走,只怕黄河要决堤,到时候这柏香镇只怕皆要被淹掉。”
韩覃坐下拣了只她的饼子问道:“那大嫂为何不走?”
熊娘子道:“这两个孩子的爹如今还在外头没有回来,我一个人带着她们又无处可去,等着吧,往年也总要说上一两回,也没见黄河真决堤过。”
*
原武县官驿大堂内,开封府的知府、同知、通判、推官,以及下辖各州县的知州县令等穿着青青绿绿的官袍戴着乌纱鸦雀无声恭站了一层子。在他们躬立着的正北方向一张六尺长的桌案后,满满的堆着全是自大历开国近百年的治河全书。
书案后埋坐一人正是唐牧。他本是工部右侍郎,如今还兼着河道总督,是朝中正三品的大员。他轻装简从到此,此时身边除了两个家奴只有个陪员陈启宇,是工部正六品的主事。
堂中一众人从半夜就在此迎候,等这河道总督到了以后看要如何行事,谁知他一进门唯要一杯浓茶便开始翻阅积年的治河全书。陈启宇拣重要的年历翻出来递给他,他自己看过一遍放下,再拣一本来看。如此约有两个时辰,仍是埋头书中不肯抬头。
开封府知府乔从司是这里唐牧以下最大的官儿,河道果真决堤是要杀头的重罪,整个河南布政司只怕上上下下不知多少官员要人头落地,而积弊不是一人二人,一天两天才有,这是众罪,亦是众责,是天灾亦是*,就看如今这唐牧要怎么办了。
他上前拱手一礼,轻声问道:“唐总督半路可曾用了早餐否?下官已叫人备了早餐,要不要送上来?”
唐牧才从书中抬头,问身边站的陈启宇:“锐毅可用过早餐没有?”
陈启宇摇头:“还未。”
他连着一天一夜快马到开封,再到知府衙站亲自带着文官们翻检积年案卷调治河全书,到如今还未曾眨过眼,自然也未吃过饭。
唐牧起身率先走着:“咱们一起吃。”
知府乔从司忙快步上前跟上,带唐牧与陈启宇到一处布置清雅的包间内,自己站在下首端茶奉水起来。唐牧见桌上摆着灌汤包子、羊肉炕馍、木鱼渡僧等河南特色早点,自持楮挟了只包子来就着粥大口吃了起来。
他吃得几口抬头,见乔从司抱着个茶壶在下首站着直冲自己笑。本朝正四品的大员,领着开封府一府知府的位子,他这样谄媚的站着倒叫唐牧有些看不过眼。
唐牧放下筷子说道:“乔知府,本官在此吃得几口就出来,您先在外等着,可好?”
乔从司那知唐牧一开口就这样好说话,忙放下茶壶笑道:“下官这就出去,这就出去。”
他出门关上包间门,唐牧才又复拈筷子吃起来。陈启宇亦在下首坐着狼吞虎咽,他几天几夜未合眼,年轻人总还熬得住,但饿过了头吃起饭来手都有些抖。
唐牧吃完四处寻着,陈启宇忙抽帕子出来递给他,他擦过嘴又还给陈启宇才说道:“原武县的原武渡口三年前每年也不过征五百清运河工,拨几千两银子的清淤费即可。近三年一年竟然要一千多名清运河工,清淤费也达到了前所未有的万两之巨。这上奏请款请批的折子上皆有大内批红,可见诸位阁老并皇上皆知此事,却从未有人提过异议,这就很奇怪了。”
陈启宇问道:“先生如今要怎么办?”
唐牧已经起身:“去原武渡,咱们亲自去看看。”
乔从司站在门外等着,见唐牧一阵风一般从包房内出来就直奔门外,连忙快步上前道:“唐总督还未给下官们示下,难道是要出门?”
唐牧止步对着乔从司一笑:“若乔知府无事,咱们一起去原武渡口走一走?”
乔从司忙应道:“好!好!下官马上备轿。”
唐牧已经出了官驿,见乔从司带着人赶了出来,回头看了看才道:“轿子就不必了,备上几批好马,把几处堤坝口巡检河道的巡检们带上,我们从原武渡开始到各处看一看再说。”
到了河堤上,唐牧一直背身负手在河堤上站着,上下游皆是苍茫一片暗灰色,河浪涛天浊涌。陈启宇忍不住上前问唐牧:“先生,上游秦岭一带连番暴雨,只怕就在这一两日这河就要决堤,咱们难道就只在此看着?”
唐牧回头,远远扫了一眼那站在身后不远处的地方官们才道:“要能修堤他们早修了,为何要上奏到工部来,就是因为没银子,没有人,不信你等着,一会儿看那知县来了怎么说。”
果然远远的河堤下一趁小轿停下,自里头扑出个圆圆胖胖山羊胡子的知县来,他眼光好,一眼就看到河堤上那个头最高身姿最挺的应当是河道总督唐牧,跑上前叫道:“唐总督,千盼万盼,原武人可把您给盼来了。”
唐牧亦笑着上前,扶起谭正章说道:“谭知县,这黄河决堤是眼看的事情,为何不运柴石沙土来加筑堤坝,再在下围两头圈堤好防决堤?”
陈启宇亦想听这知县怎么说,就见知县抹了两把眼泪才道:“原武县苦啊,唐总督有所不知,咱们这个穷地方年年遭水灾,一年的河道款赈灾民都不够,那里有钱来修堤坝。人倒是有的,只要唐总督一声令下,本知县就立刻叫他们前来,用人堵也要叫这水给它堵回去。”
用人去堵水?那水岂是人难堵得住的?
唐牧忍着心头冷笑劝慰道:“既然有人,就赶紧给我找来。”
不等谭知县开口,乔知府上前问道:“唐总督,那银子从那里来?柴石沙土皆要钱来买啊。”
陈启宇一阵冷笑,这些狗官们,连年拿了修河道的款不知狂花到那里去,如今竟来问朝中总督要钱。他以为唐牧要发火,谁知唐牧仍是温和神色:“诸位都是这乡的父母官,想必家中也都清寒,但如今这样的急情之下便是砸锅卖铁大家也都该出份力对不对?”
唐牧自怀中抽出一张百两的银票来:“本官此行匆急带的不多,但大家都是本地人,想必变卖些家产拿些银子出来还是可行的,等事情一过,本官再想办法从工部调拨钱款来还大家这个钱,好不好?”
他回头唤许知友与熊贯:“把你们从京中带来的人都给我带上,跟着诸位官员们一家家去借银子,记得皆要记下名目,出银多的几位,等本官回京自然不能忘了他。”
这家伙居然要从地方官家里借钱?
一群地方官们皆是整个开封的财主们,见许知友与熊贯带人围上来,皆去看乔知府。唐牧亦盯着乔知府,眼中满是期许与赞扬的神态。乔知府心中一动,觉得这唐牧在潜邸做过帝师,如今年级轻轻就在各部转来转去将来必是要入阁的,他这么好说话,如果自己此番表现好一点,说不定努力一把还能更升一级把整个河南省都兼起来。
乔知府点头道:“我老母亲手里还有点积蓄,二位就先带人往我府上去吧。”
唐牧笑道:“这就对了,乔知府能体民生亦能散财,将来前途必定无量。”
他等这些地方官们都散了,才对陈启宇说道:“走,咱们柏香镇寻个人。”
陈启宇和巩兆和快步赶上,同声问道:“寻谁?”
“原武县原知县王祎。”
*
到得下午整个镇上的人几乎都要走光了,然熊娘子未走,韩覃与李书学便也不走。熊娘子家亦养得一头驴用来走亲戚转娘家,因两只驴用料快,韩覃便索性走远些沿河堤要多打些草回来给驴吃。
她提镰刀割那河堤下的青草,割得一捆结绳捆成一束,擦把汗埋头继续割着。割着割着割到一棵树下,便听得稀溜溜一阵似尿溺的声音。这河沿下常有路人来借步洒尿。韩覃忙掩鼻背身,待那声音止了许久才回头,一仰视间,便间荒草滩上一个男子正在甩那东西,甩得几甩才装进裤子里去。
那人穿着内里白纱中单外绣孔雀补子的绿色官服,想必是个六品官儿。
她不好叫他看见自己在此,慌得要躲,忽而起身叫道:“陈公子?是你?”
陈启宇不过尿急到此撒了泡尿,听有女子声音在唤他,转过身见是个身姿高挺圆圆眼睛尖下巴梳着妇人头的妙龄女子,惊声问道:“小娘子识得在下?”
韩覃笑道:“六年前在香山,您还曾救过奴家一回,您忘了?”
陈启宇见这妇人有些面熟,待她略仰下巴笑起来时才看到她颌下那颗朱砂痣,喜道:“竟是姑娘你?你怎会在此?”
韩覃还记得他的闱墨,浙江省当年第一名的解元郎,是而并不答话,只问道:“陈公子如今也做官了?”
六年后,这是她碰到唯一曾在京师见过的旧人。京师一场梦,因这人才叫她今日重又回忆起来。
陈启宇下意识摸了摸官服:“在翰林院熬得几年,才刚出仕。”
韩覃点了点头,将自己几捆青草皆捆在一处收紧背到肩上,见陈启宇亦跟上来,又回头问道:“陈公子如今是在这一处做官儿?”
陈启宇不知该如何回答,应了一声道:“是,有些差事路过。”
他回忆起当年见这女子还是个小姑娘家,那件牙白圆领锦衣并雪青色的长裙,衣领上缀的玉包金锁扣,皆是富贵人家的娇小姐们才能穿戴的。当初不过惊鸿一瞥便再未见过这女子,他有时半夜梦回回想起来,也会笑自己或者是年轻火气盛做了个绯色的梦,亦或是在那深山野刹中碰到了狐仙而已。
谁知六年后再见,她竟绾着竹簪穿着半长的青布衣,脚上一双层层纳补过的黑布鞋,一扬手转身负草捆的手是那么顺溜利索。若不是她下颌那粒朱砂痣和如今越发娇艳的面庞,他实在不能相信这就是六年前在香山所遇到的那那个小姑娘。
陈启宇牵马韩覃背着草捆,两人才走到镇口便见李书学在那里急着来回走个不停,他见柳琛居然跟个穿官服的年轻男子一同走来,偏那男子还似认识韩覃一般有说有笑着,处于男人的自尊心也有些不舒服,上前问道:“你为啥去那么久?”
韩覃背着草不能行礼,只笑着对陈启宇说道:“陈公子,奴家住在镇中,就此别过。”
李书学听她一口溜的官话与那官员告别,偏那官员还抱拳行着礼道:“娘子慢走!”
他一把拽的有些紧,声音亦有些粗:“我来背吧。”
韩覃自然不知道李书学是在吃醋,甩了甩肩道:“你不在屋子里歇着,乱跑什么?万一犯病栽倒在外头碰破了脑袋又要花我的银钱。”
他有回外出犯病栽倒在刺丛中,一张脸都划的稀烂,几乎吓死韩覃。
“钱,钱,钱,你就知道钱!”李书学见那官员骑马进镇走远了才嚷道:“你竟是从铜钱眼子里生出来的,就知道钱。”
韩覃负着青捆大步走着,心中回忆起还年少时在唐府那段时光,顺带着不知不觉又想起唐逸来。他如今当也有十六岁了吧,那样好看的孩子,又勤学上进,想必如今也考过春闱上过殿试成了翰林院中的天之骄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