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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谈笑弯弓,秦王一怒击缶。如今这大历朝中还能有谁是唐牧的对手?若他知道她就是李昊前世那个妃子,如今还忆起了前世的一切,也许他不计一切后果都要杀了李昊。
韩覃先说了一声得罪了,随即便大方接过李昊的手,盯着他薄浮一层雾霭深深的眸子问道:“皇上所说的前世记忆究竟是个什么东西,臣妇委实不知,您瞧,臣妇仍是好好的!”
她说完,随即便松开了他的手,车停,已是到了韩府。
韩覃进门便闻到一股子浓烈的血腥味,她与李昊闻着那血腥味奔入正房,果真是一地鲜血,那个平日跟着柏舟的老伯歪躺在前厅,再往后走,在柏舟的卧室里还躺着个一身鲜血,咽喉被划破的尼姑,傅府大孙少爷傅文思在大理寺做寺正,亦等在此,他先问韩覃:“不知姑母是否识得这尼姑?”
韩覃拜了傅文思的祖母做干娘,与他爹傅煜是同辈,所以他要叫她一声姑母。
韩覃觉得她有些面熟,细看之下大吃一惊,那竟是八年前如了手下那个尼姑妙凡,她曾带过柏舟,还曾从香山将她捉走,一路带到嘉定州中。她指着妙凡道:“这是白莲教的教徒,当年查淑怡死后便是她任九天玄女,既她死在我们韩家,想必杀你家文正的人,也是白莲教的尼姑们。”
傅文思也是点头:“我弟弟与柏舟二人前几天起了些争执,昨日他到炭行找柏舟道歉,之后二人便相约到香海茶舍,想去找姑母一同听场骂白莲教与查恒的《鸣凤记》,之后便发生了文正被杀的事。
方才我带着人查到你们韩府,见到这被杀的妙凡,查明她来路,今天整个儿走访了这一周围的邻居之后才将事情弄清楚。这尼姑当与柏舟一直有些往来,前天夜里应当是柏舟趁其不备杀了她,但是他将此事瞒了下来,昨天仍还好好的去了炭行。而妙凡手下的尼姑一路赶到,因两个孩子穿的衣服差不多,捉错了人,所以才杀了文正。”
这就对了,柏舟也许真的杀了人,可杀的不是傅文正,而是尼姑妙凡。当年韩覃在渡慈庵的时候,有一阵子妙凡在如了的授意下把柏舟带到了京城抚养,所以妙凡与柏舟是旧识。但妙凡一身功夫,又是个十分粗野胖壮的尼姑,柏舟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如何能杀掉一个成年人,这也叫韩覃疑惑不已。
她又要赶往大理寺,去找柏舟问个清楚。李昊紧步跟着上了车,只待黄全放下帘子,便伸了自己的手道:“瑶儿,你再握一回,再握一回朕的手,你必定能想起很多事情。”
韩覃挑眉道:“皇上,我弟弟身上如今还背着杀人的罪名未能洗清,您觉得我可能有心情,陪您寻一个奇奇怪怪的梦境?”
李昊只得收回了自己的手。到了大理寺,陈卿早已等在门上,他接韩覃的手下车,对着李昊行过礼,便与她一起飞快的赶往监牢。韩覃进牢房抱过柏舟的脑袋,抚着问道:“柏舟,你杀的可是妙凡?”
柏舟这时候似乎是清醒了许多,他摇头道:“不是,那是我干娘。她本来待我及好的,可是她要我杀了姐夫,姐姐,你说我该怎么办?”
韩覃大惊,推着柏舟的话思索了许久,掰正他的脸问道:“你干娘这些年一直跟你没有断过往来,是不是?”
柏舟点头:“她每年总会来看望我,自打过年起便一直与我住在一处。我以为她从此不会再走了,会一直陪着我,谁知她竟不是陪我,而是要借助我来杀姐夫。姐姐,干娘她变了,她再也不像原来那般疼爱我了。”
韩覃又哄问道:“那你是怎么杀的她?你一个孩子怎么能杀得了她?”
柏舟听了这话整个人又恍惚了起来:“我们吵了起来,她一直不停的打我的头,并且不停的骂你当初背叛她。我当时正在刻章子,怒极之下一刀刺过去,谁知划破了她的咽喉,她就不停往外喷血,不停的喷。”
“那雷伯是谁杀的?”雷伯恰是平日跟着照料韩柏舟的那个老伯。
柏舟捂着脑袋道:“是白莲教的人杀的。白莲教的人来找妙凡,见她死了便要杀我,雷伯为了护我而叫她们杀死了。我跑到炭行之后跟你在一起,她们害怕熊贯,才未追来。可是我和文正刚一出门,文正就叫她们给抓了。”
韩覃叫道:“那你昨天早上为何不告诉我,让我替你想办法抓了那些教徒?”
柏舟捂了脸耸肩哭着:“牵扯白莲教是要杀头的大罪,我怕万一朝廷知道白莲教的九天玄女是我干娘,姐姐姐夫要受牵扯。”
韩府当初就是因为牵扯上白莲教,才至满门抄斩。而柏舟幼时叫那妙凡带过,对她有几分亲情,他一边与妙凡往来,一边又怕叫人发现,所以杀了妙凡之后不敢声张,而大理寺的人来抓他时,他也以为是杀了妙凡的事情败露,所以才会认罪。
韩覃扶起柏舟问陈卿:“陈叔叔,柏舟还不过是个孩子,况且他误杀的是那罪重恶极的白莲教九天玄女,你们大理寺要如何置他的罪?”
“皇上,千载难逢的机会。”黄泉扯着李昊的袖子哑声道:“趁机把韩夫人接到宫里吧。”
陈卿转头去看李昊。其实这件案子是由李昊一人督审,说白了,他们早知道人不是韩柏舟杀的,但为了皇帝能调戏调戏这臣下的妻子,只得陪着他一起装糊涂。韩覃的目光扫过来,李昊心一横冷眉道:“当年白莲教教徒在钟楼闹乱,几乎颠覆江山,韩柏舟既与白莲教教徒有染,就带到宫里去,朕要亲自审问!”
谁也没想到韩柏舟竟会牵扯上白莲教。陈卿道:“皇上,既是与白莲教相牵扯,带入内廷只怕不便,韩柏舟仍还关在大理寺,若另审出案情来,臣等再向您备报,您看如何?”
李昊一双深目扫过,略泛青黑的眼圈下闪过一丝恻寒:“陈清极,若朕记得没错,韩覃当年之所以能出大理寺,是你私下替她改小了年龄,朕说的可对?”
陈卿顿时不敢再言语。李昊挥手道:“带走韩柏舟!”
府卫听了命令即刻便进来提人,柏舟与韩覃两相撕扯着手,黄全跑过来吼那些府卫:“没长眼睛是不是?这是皇上的贵客,要请进宫廷,好生照应,你们府卫手太粗,还是叫咱家的手下来办的好。”
他两只小眼睛乱转着带了七八个内侍进来,对着韩覃深深一礼道:“韩夫人,既皇上有请,咱家不得不把令弟带回宫里去。皇上的意思是,令弟有些受了刺激,一人入宫只怕夜里会害怕,要不夫人也相陪着一起入宫?”
韩覃默了片刻,牢里牢外挤满了人,俱都无声望着她。她回头问陈卿:“陈叔叔,你可知道唐牧几时能回京?”
陈卿道:“他去了宁武关,来去加急大约须得三日。”
韩覃独自一人穿出人群出了牢房,出监牢推门进了陈卿的公房,回头见李昊也跟着,松了身上他那件本黑绣金线雏菊的披风,伸了双手道:“皇上,从现在开始,就在这间公房内,您可以握臣妇的手,也可以问臣妇任何事情,臣妇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但无论您能否寻得您想要的答案,在此之后还请禀公办理臣妇弟弟牵涉杀人案的事情。”
李昊缓缓握过韩覃的双手,遏制着颤抖的牙关问道:“当日在乾清宫,你说朕不愿意吃药,大约只是单纯嫌苦而已,你是如何知道朕是嫌苦不愿意吃药的?”
韩覃还以为他要问什么,谁知他竟问这样一句浅显的问题。她道:“皇上,普天下间,只怕没有不嫌药苦喜欢吃的人。要不,怎么会说良药苦口了?”
李昊扬起韩覃的手,她右手食指下一只指甲盖大的,泛黄的老茧。他道:“原本,你的手里并没有这样的茧。”
那是她在龙头山六年劳作所留下的痕迹。李昊记得那一世所握过的这只手,因为没有龙头山那六年,所以并不曾有这样的茧。他道:“那天在长寿宫中,朕一直握着你的手,你掌中的茧子咯着朕的手,清晰无比。你还曾唤朕叫二郎,你说的那些话我都清楚记得,你曾说,你没有往韩复府上,而是去了龙头山,若不是你也曾记得自己在朕的宫中为妃,怎会知道朕心中所思所想?
这普天之下,能叫朕二郎的人可没有几个。”
原来他当时醒着,而且清楚记得她说过的每一句话。
“是刘太妃说的。她授意我假扮逝去的庄嫔,至于臣妇说的话,也不过是为了安抚皇上您而已。”韩覃辩道。
“不对!”李昊步步紧逼:“庄箜瑶跟了朕五年,可从未叫过朕一声二郎!”
韩覃仍是摇:“无论皇上问什么,臣妇只有这样的话,或者这与您所想要达到的目的有所出入,但这就是事实。”
李昊忽而冷笑:“那朕就护不得韩柏舟了。他私自与邪教教首往来,还认白莲教的九天玄女做干娘,理当该诛!”
韩覃尖声叫道:“他不过是个孩子,他认识妙凡的时候只有三岁,他懂得分辩什么是好是坏?你这是公报私仇挟机报复。”
李昊脸色苍白,眼眶下那浮青意越发明显。他道:“瑶儿,你只要承认你曾与朕做过同样的梦就好,只要你承认,朕一定穷极天下,穷极一切方式,把属于咱们的曾经找回来,好不好?只要你肯承认。”
韩覃叫李昊步步紧逼到了窗口,她踩到自己的裙角忽而往后仰倒,李昊随即伸手将她揽起,抱到了怀中。
她叫李昊跟了一天也逼了一天,此时索性也不再掩饰,厉声问道:“当初你曾说查恒和高太后拿你当孩子一样哄着,拿你的江山图谋私利。如今查恒早死了,高太后也失了势,你不止是紫禁城中的皇帝,出了紫禁城,天下一样姓李。三司六部手无寸铁的文臣们为了护您,还曾以身抵白刃,只为护住你和你的宫城,怎么,如今到你能够施展你治国的理想,尽为天子的责任时,你却眼里只看得到一个死去的妃子,为了她,不惜强逼一个朝廷一品重臣的妻子与您同演一场荒唐戏码吗?”
李昊薄唇微抖着,任凭韩覃挣开自己,退了两步,忍着晕眩强撑自己站稳,颤声道:“你终于肯承认了,你终于肯承认你记得朕了。”
韩覃索性解了披风丢在桌子上:“那又如何?我如今是唐牧的妻子,您是君王,我是臣妇,这无可更改。若您果真觉得不平,就好好想一想,在那一世咱们都不活到今天,而是死在正月初四的晚上,像猪狗一样被人拖出了乾清宫。”
“黄全!”李昊忽而叫道:“传令下去,即刻给朕把白莲教教首的干儿子韩柏舟拖到衙外,斩了!”
韩覃吼道:“你敢!”
李昊挥手示意黄全关上门:“只要你跟朕回宫,愿意坐下听朕说句话,与朕聊聊那段往事,朕不会追问你弟弟任何罪行,瑶儿,朕求你了。这几个月来,唯有你陪着朕的那个下午,那怕宫外喋血生变,朕总算睡得一个好觉。
至于唐阁老那里,穷极朕所有的一切,他想要什么,朕都可以补偿他,只要你跟朕一起回宫,好不好?”
他带着股子龙涎香的气息靠了过来,那股子味道,以及他的身体,韩覃都熟悉无比。毕竟那条时间线,离如今并不远,他和她死在正月初四,也不过是一个月前而已。李昊说道:“你头一回入宫之后,朕曾走遍整个内外皇城,甚至出宫走了许多地方,那时候朕不明白自己在找什么。直到今日,朕才明白,朕是在找你。
只要你肯跟朕回宫,朕保韩柏舟不死。”
脖子上忽而一凉,李昊低头,便见韩覃不知何时抽出了陈卿挂在墙上的佩剑,此刻正抵在他的脖子上。她道:“皇上,臣妇曾说过,当初也曾有人拿柏舟要挟臣妇,臣妇也曾说过,后来她死了。”
“你果真要弑君?”
“我不可能放弃我弟弟!”
李昊仍还在逼近:“不对,你曾为了朕而放弃过韩柏舟。你仍还不能舍弃他,只能证明你不够爱唐牧,或者说根本就不爱他。”
韩覃并不了解唐牧那个人并他内心的想法抉择,很多事情,她皆是在猜他的想法。但李昊不是,她能看得透李昊心中所思所想,猜得到他做每件事想要达到的目的,概因她是伴着他长大的。
她扔了那把剑道:“若您不问情由,不分青红皂白,只为了威胁我而杀韩柏舟的话,你就是个昏君,那在午门外替你挡刀的文臣们也不过是瞎了眼。我也是这大历朝的百姓,与窗外那所有的臣子,衙役,杂役,或者监狱中的犯人一样,仰您的鼻息,顺承您的意愿,概因您的意愿就是天的意愿。
但若天要作孽,要赐我等一个昏君要来祸害苍生,那活着又有何意义?所以如果您果真要杀我弟弟,我陪他一起死即可。”
剑落在地上哐啷作响,韩覃大步出门走了。李昊跌坐到椅子上,交手沉默了片刻,黄全溜进来道:“皇上,奴婢瞧着韩夫人走了!”
见李昊不语,黄全又哭哭啼啼哀声道:“奴婢虽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儿,但在外听了半天,分明韩夫人与皇上您才是一对璧人,而唐阁老才是从中横插一足的那个。如今韩夫人之所以不听您的劝,只怕也是落不下脸来,不如您直接把她弟弟拘回宫中,她为了弟弟也得跟着您回宫是不是?
等回了宫,奴婢能替皇上想到一百种能叫韩夫人转心爱上您的办法,皇上您觉得了?”
李昊摇头:“放了韩柏舟,送他回韩府,并着大理寺陈卿等人好生安抚他。”
“这?皇上您不想韩夫人跟您入宫了?”黄全惊声问道。
李昊回头,目光恻恻:“黄全,你不过是个奴婢,虽有小聪明,却无大智慧。朕若一味相逼,那怕拘她入宫,在瑶儿心中就是个昏君。放了韩柏舟,先回宫去,否则齐怀春又该骂朕耽于政事了。”
只要她肯承认自己就是韩鲲瑶,剩下最难办的事情并不是她究竟爱他与否,或者心里爱着谁,而是唐牧。那是他的内阁次辅,在朝中的根基、威信如一颗深根大树无法撼动,也待他忠心耿耿。于朝事,于私事上,皆挑不出任何刺来。
对手如此强大,而韩鲲瑶他又非要不可。李昊舒臂,待黄全替自己披好披风大步出门,步行到大理寺外时,便见韩覃沉脸在门上站着。他欲要软语几句,又被她嫌弃而又厌恶的眼神逼退。
*
直到看见柏舟自衙内出来,韩覃才算是松了一口气。她方才激怒李昊,也是想要赌一把,赌他会放了柏舟。她扶着柏舟上了马车,与淳氏带着柏舟回了怡园,哄他吃过饭再睡了一觉,次日一早才细问柏舟当年的事情。
原来当年韩覃自嘉定州从妙凡手中逃出来之后,妙凡为了追韩覃,便追到了太原府谭昌家里,虽未找到她,却找到了柏舟。而当初她在京城带柏舟舟时想必也待的还算尽心,所以柏舟十分恋她,一直将她当干娘看,这些年都未断了往来。
直到柏舟入了京,韩覃又嫁给唐牧之后。妙凡再想起当年旧事,便意欲为白莲教当年叫陈卿与唐牧捕杀的教众们报仇。若不是柏舟心正,而又失手杀了妙凡,也不知又要出什么样的乱子。
唐牧第三天傍晚到京,还未进城,便见陈卿骑马在城外等着。两人策马并肩而行,陈卿复述完三天前香海茶舍那桩杀人案以及韩柏舟杀死妙凡一事的前后果程,忽而勒马扬蹄:“清臣,当日皇上与韩覃在我的公房内聊天时,许多话我皆是听的云山雾罩。其中有那么一句话,我不能懂,但我觉得你也许能明白。”
“说。”
陈卿复述的是李昊的原话:“皇上说:不对,你曾为了朕而放弃过韩柏舟。你仍还不能舍弃他,只能证明你不够爱唐牧,或者说根本就不爱他。”
在两百年后,当时还为帝的唐牧在坤宁宫西殿外的檐廊下第一次拿起那本名字叫《我与东宫》的书时的情景还历历在目。那不算是一本书,只是两百年前住在永宁宫的某位妃嫔于寂寞深宫中,在漫长的好几年中,拿花笺写成的一段段生活琐事。
其中只出现过两个人,一个是那位妃子,她叫韩鲲瑶,另一位她称其为东宫,后来改作二郎,据唐牧自己推断,应该是谥号为英的皇帝李昊。他死时还很年轻,不过十八岁,未有子嗣,所以群臣推举他的弟弟景王为继任国君。
再回到两百年前的如今,唐牧仍还能记得那本书最后一页上的四个字:我怀孕了!
基于韩覃就是韩鲲瑶来推断,这件事情就很容易理的清了。无论上一世还是这一世,韩覃其实都没有逃脱白莲教的控制,只不过上一世她被如了或者查淑怡送到了东宫,而这辈子凑巧送到了他身边。
韩覃在上一世中死的时候怀了身孕,若韩柏舟仍还被如了和高太后等人所拘禁的话,那她的怀孕,确实就意味着放弃柏舟的生命。唐牧叫陈卿盯着,吐了两个字道:“我懂!”
这是最坏的境况,那上一世曾一起死掉的,爱着彼此的两个人都有曾经的记忆。唐牧策马疾驰,到怡园门口时才恍然大悟,应当就是那一次,在渡慈庵她追问他李昊的前世时,应当就有了关于上一世的记忆。他居然还三番五次送她入皇宫,此时再想起来,唐牧恨不能抽自己两个耳光。
他疾步进了避心院,八扇莲纹雕花的窗格映着灯火,窗中有人吃吃笑着,细语轻言。唐牧一颗心缓缓落进胸膛,闭眼在门外站了许久,撩帘子进门,便见韩覃与韩柏舟二人同时站了起来。韩覃穿着寻常的褙子,面容平和,手中还忙不及的藏着针线:“二爷回来了?”
唐牧嗯了一声,与柏舟应付过两句,等他退了,便坐在她方才坐的那张搭灰鼠绒的圈椅上,双目灼灼盯着韩覃。韩覃在他身边坐了,正寻思该如何委婉解释三天前在大理寺发生的事情,便听窗外淳氏的声音:“二爷,前院来了宫里的太监传旨,皇上召您即刻入宫。”
韩覃先就吓了一跳,生怕李昊召唐牧入宫是要杀了他。此时也顾不得什么委婉不委婉,失声叫道:“二爷,不要去!不能去。”
唐牧也没想到李昊竟然如此着急,他是为了韩覃打算连脸都不要了。
“为何不能去?”唐牧问道。
韩覃屈膝跪在唐牧身边,咬着唇道:“二爷,这实在是件难为情的事儿。您不能入宫,不能去见皇上,不然只怕他要杀你。”
“那得看他有没有那个本事。”唐牧扶韩覃起来,抱她坐在自己大腿上,取帕子在她面颊上揩着,温声道:“不着急,你慢慢跟我说,可是你得说实话。”
韩覃深吸了口气道:“我就是当年二爷翻遍京师所要找的那个韩鲲瑶,如今不但我自己知道,皇上他也知道。别人或者不能理解,可你是从两百年后来的,所以你应当能理解。二爷,我和李昊两条命都是你救的,我如今是你的妻子,自然不会再想着攀龙附凤,可我怕他要杀你。”
唐牧断然否定:“他不会,概因他知道杀我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韩覃埋头在唐牧脖子上,又羞愧又丧气:“这实在是丢人至极,明明当初是你逼着我入宫的,要不然天下之大,我如何能重新再见李昊,这倒好,如今反倒像是我一个有夫之妇勾搭了皇帝一般。”
她说的是实话,而且将自己放在最谦卑的位置上。活了两世,对于那个经他亲世葬送的王朝,唐牧心中只有遗憾,所以他才会竭力想要修正历史。而在这两世中,他唯对韩覃感到羞愧,他以为她会咄咄逼人说出真相,并反问他当年会不会送自己入东宫,明明这才是可以击垮他的利器。
可她没有,她仍还呆在怡园,而没有跨入天下所有女人都梦想跨入的那座宫城,去理所应当承受来自帝王的宠爱。仍还穿着最寻常的衣服,像最寻常的妇人对待丈夫一般,轻描淡写的遮掩着自己的痛苦,努力想要回护他。
“韩覃,那天你对唐逸说,你爱我,所以愿意在最大限度内牵就我,愿意一直跟着我并嫁给我。天晓得我听到那句话时心里有多高兴。”唐牧叹道:“我总以为你是为了知友,才肯嫁的我。”
韩覃默了片刻才明白过来,狠捶了两拳唐牧的肩膀骂道:“亏你还是个男人,竟然偷听墙角。”
“二爷!”淳氏在外高声叫道:“外头几个太监要跟熊贯他们打起来了!”
唐牧与韩覃对目,便听外面一阵鬼哭狼嚎之声,接着便有个鸭声孩子叫道:“咱家是皇上的人,你们欺咱家便是欺皇上,小心咱家到皇上面前参一本,一个个儿剁了你们的脑袋。”
声音才落,黄全便单手擎着圣旨走了进来。他着一袭黯黄色的四爪团龙蟒袍,白靴,巧仕冠,黄皮小眼,脸大如饼,满面不可一世的嚣张,见唐牧侧抱着韩覃,伸两指指了道:“唐阁老,你竟敢……”
他本小小个子,溜腰过来就要拉韩覃的手,满脸媚笑声娇如莺:“韩夫人,您怎能如此不看重自己,唐阁老他虽然与您还有夫妻之名,但过不得几日皇上就能替您主叫您重获自由,所以您可得……”
挤眉弄眼半天,黄全狠瞪了唐牧两眼道:“得为皇上守贞啊!”
熊贯气炸了肚皮,一把拎起黄全便甩趴到了地上,手中一根打狗棍往他嘴里乱捣:“黄公公你早上起来是不是吃了粪了,不然为何嘴里总要往外喷粪?让老子帮你洗洗牙,你说好不好?”
黄全连声哀叫,等熊贯撤了棍子,往外红红白白吐着牙与血,捶地大哭道:“小的们,快来呀,扶咱家起身,咱们进宫告御状去!唐清臣指使门客打伤咱家,这是谋反,谋反啦!”
怡园一群人皆是冷眼,目送黄全带着一众小内侍们连滚带趴出怡园。黄全走到大门上时见唯有淳氏是个中年婆子,以为她好欺负,又放胆跳脚指着淳氏的鼻子咬牙骂道:“你们等着,明天咱家就叫皇上来抄唐清臣的家,抓你个满门抄斩!”
淳氏手疾如闪电,两根铁指夹住黄全一根手指,竟将这孩子整个人扯的离地三尺,阴声问道:“公公,满门抄斩是怎么个斩法,你能不能细细跟我说上一说?”
黄全那知这普普通通的中年妇人竟有两根铁指,小眼珠子乱翻屎尿齐流,一根食指竟是生生叫淳氏给折断了。好容易等淳氏松了手,他疼的哈气掉泪,捂着手连路都走不动,还是叫几个小内侍们连拉带扯才能扶到那轿子上去。
*
本来挺难办的事情,经黄全这样一闹,韩覃与唐牧二人俱有些哭笑不得。淳氏送晚饭进来,两人无声吃过,唐牧便不得不入皇宫去了。韩覃仍还焦心只怕李昊要为难唐牧,一路跟到怡园大门外那青砖影壁处,仍还跟着。
唐牧停步问韩覃:“你觉得那小内侍黄全如何?”
“无耻小人!”韩覃道。
唐牧又问:“那陈保了?若你能记得起前一世的事情,应当能记得陈保那个人,其人如何?”
韩覃闭眼回想了许久,凭着有限的记忆道:“很会揣摩李昊的心思,待我也很客气,应当还帮过我许多忙。但是他最后背叛了李昊,转而投诚了高太后。”
“这就对了。身为君王,其自身行为远不及身边人更能代表他自己。管束不好身边人,一个帝王再英明都是枉然。李昊用一个陈保断送了江山性命,若再长久重用黄全,你觉得将来会怎么样?”
韩覃道:“只怕亡国的种子,就此埋下。”
唐牧捉着韩覃的肩将她定在原地,不准她再往前走。韩覃仍还是忍不住追了两步:“若皇上与你起了争执,二爷你会怎么办?”
“你想我怎么办?”唐牧反问韩覃。
韩覃摇头:“我也不知道,我不想二爷死,也不想李昊死。你是我丈夫,便是我的天,我的一切。可李昊他是个善良人,虽然处事有点意气,但毕竟年轻,无论如何二爷都请转寰着来,好不好?护好自己,不要伤了他。”
唐牧是真的不得不走了,他道:“在我眼里,你们都是孩子。孩子犯了错,总以教导为重,放心,我会处理好的。”
*
皇宫内,黄全一路连哭带嚎冲进乾清宫,进门就扑到了地上,连捶着地板,伸出自己软搭搭的食指在李昊脚边轻晃,哆哆嗦嗦叫道:“皇上,奇耻大辱,奇耻大辱啊皇上。”
李昊深目盯着黄全,问道:“怎么了,快讲!”
黄全站了起来,连指带比划:“奴婢进怡园宣旨,足足等了一个时辰等不来唐阁老,无赖之下一路寻到他家内院,谁知一进内院便撞见一件奇耻大辱的大事!”
李昊攥手吼道:“快讲!”
黄全那软搭搭的食指两两比划着:“奴婢进了内院,远远便听得韩夫人在喊救命,掀帘子进屋一看,便见唐阁老竟然意欲对韩夫人无礼,而韩夫人不停喊着救命,若不是奴婢去的及时,只怕韩夫人的清白可就没了。”
李昊闭上眼睛轻轻一声叹息:“黄全,他们是夫妻,若唐清臣想要做点什么,韩夫人理当遵从,怎会喊救命,可见你说的全是假话。”
黄全一脑子汗往外嘣着,那扭曲的脸还未回到原样儿,讪笑了两声,生怕李昊要戳穿自己,扑通跪了道:“奴婢不敢欺瞒皇上,奴婢说的皆是实话,求皇上明察啊!”
好在李昊自己此时也迷惑障中,一半安慰自己,一半也是替黄全解释:“也许唐清臣听闻大理寺之事,回府之后责备了韩夫人,既是这样,朕不能再等,要立刻把她接入宫廷才好。”
黄全最怕皇帝不肯信自己,听这话的意思是还未怀疑自己,心下大松,汗透了衣背,便听李昊怒指着他问道:“你一个小小乾清宫的总管太监,未蒙御赐怎敢乱着蟒服,你是穿着这衣服到唐清臣家去的?
乱穿赐服还大肆招摇,他未打死你已是开恩。”
黄全这衣服还是几个老太监们连哄带弄给他穿上的,他穿时只觉得让自己威武了许多,那呈想还需要御赐才敢穿着,此时心中连骂那几个老监捉弄自己,连忙解了衣服道:“皇上,奴婢也是急疯了,想要叫韩夫人能看着咱家穿的干净些,讨她个欢喜,不定她就爱皇上了呢?奴婢也是替皇上着急,一急之下就犯了死罪,皇上饶命啊!”
李昊叫他一说,心思又回到了韩覃身上,便听殿外老监高声宣道:“户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唐清臣觐见!”
李昊几乎是从龙椅上跳了起来,指着黄全骂道:“你,快给朕好好跪着,等唐清臣进来了,先磕头求他的原谅。若他不肯原谅你,朕就杀了你这狗奴婢!”
黄全人虽小,脸大脑子灵光,像只老鼠一般趴到李昊脚下,哀叫道:“皇上,求求您让奴婢再为您与韩夫人效一回劳好不好?等奴婢替您将韩夫人接入宫廷,奴婢就自己背着棍子去唐清臣家领死,好不好啊?皇上,求您了!”
李昊皱眉片刻,挥手道:“那就下去准备吧!”
等黄全走了,李昊转身在那鎏金雕龙大照壁前稳着气息,闭眼捏拳许久,才道:“宣!”
脚步又沉又稳,进殿之后停在正中央。李昊脑子里回荡着韩覃叫的那声二郎,那颤声如杜鹃啼血,子归哀鸣,那是他死过一回又重逢的爱人。李昊终于鼓起勇气转身,大步上了御座,等唐牧行了叩礼,伸手道:“清臣请起!”
唐牧站了起起来,听李昊问道:“爱卿,宁武关情况如何?你可曾出关巡视,蒙古兵如今滋事可还频繁?”
唐牧道:“臣曾拍马出关巡视关外一百里,蒙古人在关外已呈聚居之势。那些夷蛮之民,以牧为天,关外并无好草场,所以他们的生活来源,大多赖以抢劫关内农民商户,滋事之频,三五日就有一场。臣去那日恰逢蒙古兵前来捣乱,臣还曾提刀策马,与他们一战!”
李昊想起八月十五宫变那夜唐牧一手放翻三五个番子的身手,心中又是一颤,拼武力,他是拼不过唐牧的。他又问道:“爱卿瞧着,宁武关可需一战?”
唐牧道:“亟需一战,以震摄关外鞑子!”
李昊复问:“那咱们就战?”
唐牧道:“非战不可!”
李昊点头,下了御座道:“爱卿此番辛苦,朕在西暖阁中备了薄酒要替爱卿接风,走,咱们去喝上两盅,如何?”